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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chapter 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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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chapter 14

到九點半, 她幫胖丁收拾好課本,領著他回家,送到他奶奶手裏。

且惠走出去時, 正碰上沈宗良從外面進來,手裏抽著一支煙。

看見她從院子裏出來,他踏滅了煙:“怎麽會在袁主任家裏?”

路燈灰蒙蒙的,一大團細小的飛蟲追逐著光圈,投下昏黃的斑塊。

且惠逆著光, 瞇了下眼才看清是他,連忙點頭致意。

她快步過去,在沈宗良面前站定,“教胖丁寫了幾道作業。”

他換了件黑襯衫, 挺括的衣料勾勒出筆直的身形,如月下昂然的翠竹。

沈宗良的衣擺鼓著風,他漫不經心地下定論,“你好像很喜歡教小朋友。”

她順嘴答得快, “和小朋友相處比較輕松,比大人強多了。”

沈宗良皺了下眉,偏過頭, “比如呢,哪個大人?”

“這個嘛......”

其實且惠本意不是說他, 但話趕話到了這裏,仿佛就是專程說給他聽,點他似的。

雖然他這個人相處起來也挺累的,實在沒冤了他。

她還在支支吾吾, 袁奶奶已經提著兩箱東西出來,要她稍微等一等。

趁這個機會, 且惠趕緊回過頭,忙著推辭起來,“奶奶,您不用這麽客氣。”

但袁奶奶堅持要給,“不是什麽貴重東西,你拿著。”

黑燈瞎火的,貴不貴重且惠也看不清,她只是本能地想要拒絕。

輔導胖丁不過就順手的事,也耽誤不了她多少時間,這麽弄得好像是另有所圖。

老人家禮數周到,且惠又堅決地不肯收,一時拉扯不下。

末了,還是沈宗良開了口,“好了,小惠。”

這是他頭一回這麽叫她。

昏茫的夜色中,沈宗良那把動聽的嗓音,直觀無礙地入了她的耳,她的心。

鐘且惠怔怔望著他,紅唇微張,半天發不出聲音來。

沈宗良把她拉到身後,伸手接過那兩樣東西,“那就謝謝袁主任了。”

且惠的臉剮蹭著他的襯衫,聞見他身上一股潔凈的氣味,雪一樣翩躚落在她的鼻尖。

聽他這麽說,且惠拉了拉他的袖子,壓著聲音:“怎麽好收人東西的呀?”

沈宗良用手肘往後拱了拱。且惠撇撇嘴,聽話地安靜下來。

袁奶奶定睛看了看,恍然大悟:“噢,原來是小沈啊,我老眼昏花的,竟沒認出你來。”

他晚輩姿態地恭敬問候:“這麽多年不見,您老身體還是這麽硬朗。”

“也不行了,每天要吃一大把藥,”袁奶奶點著掌心數給他聽,“補充微量元素的,降血壓的,控制血糖的,多得很。”

沈宗良笑著點下頭:“但您還是這院兒裏最長壽的,王社長都已經不在了。”

袁奶奶嘆著氣說了聲是。

她掃了一眼且惠,有點明白又不太明白,猶豫地問:“你們這是......”

鐘且惠剛要說,我們什麽也不是,什麽也沒有。

那個擋在她前面的人,再自洽不過的口吻,“哦,住樓下的小孩子,碰上了,我和她說兩句話。”

袁奶奶沒有再問,她說:“好好好,說完話早點回去吧,我不留你們了。”

沈宗良做了個請回的手勢,“天晚了,您也早點休息。”

目送她進去後,沈宗良又領著且惠走了兩步。

她一句話也沒說,方才滿腔的不情願都化為烏有,被樹梢的風吹遠了。

沒別的,只為沈宗良這番應承,令且惠想起了小時候。

過年節的日子,鐘清源也是這麽帶著她拜訪長輩的。

她什麽都不用說,只需要跟在爸爸身後,聽他周全一切。

沈宗良把兩箱東西歸攏了提在手裏,腳步放得很慢。

他說:“剛才不是很多意見?怎麽不講了。”

且惠灰心地自責自糾,“我一開始就不該拒絕。老一輩人有老一輩人的固執,我們不好和他們一起固執的。”

這會子倒不用他開口,她自己就先悟出來了。

沈宗良往下睨一眼,壓著笑說:“有時候你還挺聰明。”

“嗯,我只是不喜歡張揚罷了。”

“......”

她兩只手交在背後,一面低頭走路,一面大方地受了誇。

進了樓道,沈宗良替她放在了門口,“就這麽兩樣,自己能提進去吧?”

且惠還浸在自己的思緒裏,也不說話,一味點頭。

他低下眉頭,看向她隱於睫毛下的眼睛,稀薄的山煙一樣空洞縹緲。

沈宗良半瞇著眼眸,關心了一句:“從出來到現在,你都在不高興?”

沈默的、年輕的小姑娘還是點頭。

她走到過道盡頭,從紅木八角窗裏望出去,輕輕叫了他一句:“沈宗良。”

話裏有濃得化不開的惆悵、詠嘆和自憐自傷。

但沈宗良站在她後面,看著她纖瘦的背影,只聽出了撒嬌的意味。

多年以後,唐納言反覆問起他動心的那一刻,鐘且惠究竟做了什麽值得他這樣?

沈宗良搖頭說沒有,她什麽也沒有做,沒有任何特別之處。

那個夜色濃重的晚上,她站在野草橫生的窗臺邊,只輕聲地叫了他的名字。

僅此而已。

且惠沒發現,沈宗良的聲音也不由得放柔了:“嗯,怎麽了?”

她自顧自地說下去:“我好想我爸爸,但他過世很多年了。”

突然上升到這個高度,出乎了沈宗良的意料。

沈宗良不明白,她這顆小腦袋瓜是怎麽從這兩箱東西,聯想到亡父的?

他看了一眼箱身,上面寫著——“越南野生洞燕,礦物質含量極高”。

難道鐘清源在世的時候喜歡喝燕窩?不大可能吧。

就這麽原地站了幾分鐘,他也沒想出怎麽安慰她好,面上是一片空白的表情。

他必須承認,在哄小姑娘高興這一塊兒,自己真的毫無天分可言。

且惠黯然傷了會兒神,又自己平覆好心緒,然後慢悠悠地轉過身。

看見沈宗良時她楞一下,半天都沒聽見說話聲,還以為他老早就走了呢。

受了嚇的手撫在胸口,且惠小聲問:“你一直都站在這裏呀?”

莫名心虛之下,沈宗良指了指外面,說了句沒頭尾的話:“這裏有窗戶。”

“然後呢?”

“我怕你想不開,跳下去。”

他一本正經的表情,讓且惠懷疑起自己的認知,總覺得哪裏不對勁。

她當真扭頭看了一眼,然後瞪大眼睛望向他:“這難道不是一樓嗎?”

這種高度,就算是跳下去也不會缺胳膊斷腿的好嗎?頂多崴了腳。

沈宗良嚴謹考據的口吻:“一樓摔死人的案例也不少,2006年,在洛杉磯一個......”

“呃,這大晚上的,沈總,”鐘且惠很為難地打斷他,“我並不想聽這些慘案。”

十分難得,他竟從善如流地點頭,“逝者已矣,不要想七想八的,早點睡。”

且惠極溫順地哎了一聲:“你也是。”

她同沈宗良道別,回了房間,並沒有為這樁插曲費太久神,坐下來就開始看書。

幼圓說她就這點好,天大的事也影響不了她什麽,傷心過了就能翻篇。

且惠仍舊覆習到十二點多,沖了個熱水澡,才想起來侍弄那枝藍楹花。

好歹是一路警醒抱著,親手從馮家帶回來的。

借著燈光細看,這花旁邊斜出來一支,頂在釉瓶口不大好看,怎麽都別扭的樣子。

且惠找來剪子,一刀給哢嚓掉了,唰唰兩枝掉下來。

她另拿了個白瓷瓶裝著,比原先的要小得多,卻生出不尋常的意趣來。

且惠端在手裏看了看,聽著樓上不時傳來的腳步聲,忽然想送去給沈宗良。

也不管他白天是怎麽形容這束花,會不會喜歡?是不是值得沈總在夜裏相看一眼?

她只是單純地覺得,沈宗良的家裏沒什麽煙火味,滿屋子的單調冷清。

和他這個人一式一樣的單調冷清,沒走一點模子的。

且惠捧著上樓,敲了幾下都沒人應,貓下身子摁密碼時,又從裏面推開了。

沈宗良穿了件黑色絲綢浴袍,手心裏掐了一支煙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,幽深的眸子裏布滿疑惑不解。

他應該也剛沖完涼,額前掉落的發絲還沾著水汽,濕漉漉的。

比起白天不可冒犯的清貴模樣,多了幾分少年氣。

且惠直起腰來,獻寶似的亮出手裏的東西,“給你送一瓶花。”

沈宗良眉心微皺,“進來吧,大半夜的上來,就為這個?”

“嗯。”且惠端了花往裏走,放在了窗前長案上,“就當是答謝。”

他把手裏的打火機放下,這姑娘真是一點不避諱的,就那麽愛給他送東西。

大約這就是年紀小的特權,只要鐘且惠認為正確的事,就一定要做。

就算教給她,讓她去考慮背後更深層次的影響,以她這點腦筋也考慮不出什麽來。

且惠小心翼翼地放下,一雙手交到背後,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幾眼。

沈宗良也望過去,窄瘦的瓶身裏插著兩支長條粗桿的花,頭重腳輕的樣子。

他覺得有點好笑,問了聲:“你確定這不會倒秧?能插得穩嗎?”

且惠回過頭,神神秘秘的笑了下,“放心吧小叔叔,它比社會主義的物質基礎還要穩,堅固著呢。”

“......大半夜的又喝了是不是?”

沈宗良走到長案前,站在她的身後,皺著的眉頭緩緩松開。

且惠一臉被冤枉的表情,撅了撅唇,“才沒有,我一直在覆習好不好?”

卷挾著微弱花香的晚風從窗戶裏湧入,他在她長久的、委屈的凝視裏敗下陣來。

沈宗良無可奈何地笑,“好好好,你沒喝。”

天太晚了,又報了今晚上有雷陣雨,他正想催促鐘且惠回去。

剛擡頭,天邊打下一個霍閃,驟然擦亮半邊夜空。

還沒等沈宗良關窗子,轟隆一聲巨響,一道驚雷就落了下來。

鐘且惠背對著外頭,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,一瞬間嚇得跳起來,下意識地鉆到他懷裏。

而那一秒裏,沈宗良竟也自發地伸出手,將她緊緊攬在胸前。

仿佛心中早有計較,在來不及采取措施的那零點一秒裏,他試想過這種可能。

而他的本能並不抗拒,所以在鐘且惠撲過來的時候,大腦選擇了庇護她。

沈宗良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,另一只手牢牢掌住她的後腦,帶著安撫的意味。

他輕揉了下她的頭發,“不要怕,打雷而已。”

且惠心有餘悸,瑟縮著不敢出來,“把而已去掉,我最怕的就是打雷。”

“......”

少女清幽的體香肆無忌憚地向他溢出,如同咆哮的洪水一樣奪走他稀薄的空氣,一種類似高反的生理性反應。

令他想起十四歲那年,跟著去考察的爸爸參觀布達拉宮,每走一步都胸悶氣短。

沈宗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,因為他察覺到喉嚨的幹澀,呼吸失去秩序。

他只能僵硬地維持這個動作,仿佛被人下了降頭,鐘且惠不出聲他就無法解咒。

過了一分鐘,直到那股緊張完全消失,且惠才意識到他們現在的姿態,超出了正常社交範圍。

他的掌心貼在她的脖頸處,很寬大,指腹有一層薄薄的繭,予人以強烈的安全感。

且惠的臉漸漸紅了,連帶著那層薄薄的真絲面料也滾燙起來,幾乎要出賣她的心跳。

她盡了最大努力,才裝作若無其事地推開他,胡亂攏了一下頭發。

且惠根本不敢擡頭看沈宗良。

她彎腰點頭:“謝謝。剛才......剛才......”

她剛才不下去了。

一時之間,素日伶俐的口齒消失殆盡,且惠居然只剩下結巴的份。

沈宗良替她說了,他神色自然且從容,很沒有什麽的樣子。

燈光下,他溫和開口:“不要緊,你剛才只不過是在受驚嚇的狀態下,做出的應激反應而已。”

且惠不住點頭,“對,我就是。不好意思。”

“好了,”沈宗良催促她早點回去,“去休息吧,記得鎖好門窗。”

她哎了一聲,說:“打擾了,晚安。”

門被關上很久之後,沈宗良才長長地舒了口氣,心率逐漸恢覆正常。

他走到茶幾邊,摸出一包煙來拆了塑封,倒扣在手心裏磕了兩下,抖出一支。

點燃後,沈宗良等不及般地深吸兩口,吐出濃厚白煙。

從他成年,懂了幾分男女之事起,對女性一直是能避則避的態度,這讓他省掉很多麻煩。

如今他將近而立,沒有誰聽說他交往過女友,甚至沒有固定伴侶,對姑娘出手又闊綽大方。

這基本上是圈子裏評定一個人是否為浪子的全部要素。

因此,那幫以己度人的小崽子們,紛紛揣測他私下玩得很大。

在沈宗良是潔身自愛,還是暗度陳倉之間,他們更願意相信是後者。

至於為什麽從無一點流言傳出,大概是他的情人們畏懼他的權勢,身份使然。

但他只是習慣了克制自己而已。

比起逢場作戲,那些只服務於滿足人類最原始的沖動,他更吝惜名聲。

他非常討厭掌控不住欲望的感覺,完全是出於刻意的,在冷淡著萬事萬物。

凡人精力有限,而野心需要精力來支撐,亙古不變的定律。

再直白一點,對他而言,玩弄美色不如玩弄權術。

能真正給沈宗良帶來快樂的,是與自身付出相匹配的名利地位。

說到底,他不過是個尚未醒來的俗人,沒外頭傳得那麽持正守則。

欲望這東西,很自然地會在對權力的角逐中得到舒展,不至於無處發洩。

唐納言了解他,對他這一套站不住腳的理論畫個問號,說那是因為你還沒嘗過這裏面的味道。

而沈宗良認為,這根本沒什麽可嘗的。他完全不需要,也提不起興趣。

但今晚,鐘且惠突如其來的這麽一抱,帶給他一種從未有過的體會。

隔著單薄寬松的絲質睡裙,她急中帶喘的呼吸呵在他胸口,毛茸茸的發頂拱動在他的脖間。

看似鎮定沈默的當口,他只感覺到堅硬的喉結咽了又咽,突兀幹澀。

這種快要打破戒律的反常,對沈宗良來講晦暗而刺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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